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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
病房內是一種別於外界的時空維度，身體突變成為了過度物或排他物，再無社會意義或倫理功能。

媽媽因跌倒骨折住院，雖不是什麼性命之虞的重症惡疾，但當你和學妹從外縣市趕赴來到醫院時，她正準備推進手術室。無論是確保無菌的低溫空調或不透光的自動滑軌鋼門，都在在隱喻醫院的冰冷。你想像手術室裡那些銀晃晃、整齊排列的器械，無影燈敞亮亮照耀。完全不像阿多諾那句格言，創傷不容再現，一點詩意也無。

現代醫學內建以各種嚴密科幻的治療方式，但醫院終究是傅柯描述的「異托邦」（heterotopia），病房內裡運行的是一種別於外界的時空維度。身體從原本自然的，由自己掌控的主體，突變就成為了過度物或排他物，成為比能指還虛擲的隱喻。曾經擁有的肉身一旦進了病院，不得不成為科學的理論與數據，宛如實驗室蒼白幼鼠那般，再無社會意義或倫理功能。

但事實是即便這幾年對醫學極限與臨床急救更進步了，每當長輩大限到臨了，只因哪裡的親友還未來得及見最後一面，這時就得要靠氣切插管葉克膜，所謂的存活化約成了數據、量化成血壓心脈或血氧量。但又能如何？人生幻夢，世情轇轕，太多的道恩道歉道別殘念未了。這可能就是醫院之為異托邦最核心的示現。它是一種幻覺，是用以收容疼痛、增生、異常又歪斜的場所，因為有這些異常，我們在醫院之外的人足以用一種想像的健康與正常，繼續苟延殘喘。

媽媽的那位年輕主治醫師、一面說明手術過程與日後治療復健程序，一面不知所謂敲擊著桌緣、宛若《半澤直樹》拍桌魔人那樣的偏執口吻。護理站螢光屏幕輪播著一張張打亮的X光，CT、核磁共振的照片。骨釘的位置效果功能，以及解剖學複雜的肌理截面。肱骨癒合後的活動幅度，旋轉肌袖斷裂的沾黏，那完全是與正常、健康人體反身的硬幣另外一面，穿透游泳池水面的複製鏡城王國。

關於醫療體系的封絕與粗暴，山崎豐子《白色巨塔》早已成經典，侯文詠亦有同名作，爾後分別影像化。日劇版由唐澤壽明顏值擔當，擁有超高外科手術技藝、卻誤入名利欲望歧途而難以自拔的財前教授形象，早已跨世代植人心。你想這理當才是真正的文學作品。善惡正邪，墮落與救贖都難以一語道盡，即便拯救性命的天職卻又包裹以各種蠻橫與算計的空間。

同樣將肉身道場的醫療體貼寫得透肌析骨的，大概是張萬康的《道濟群生錄》，九十二歲老榮民萬爸，先是骨折入院，爾後併發肺炎。小說至此突變，開出了章回小說格體，分明成了《西遊記》續衍。由於孝子萬康感天動地，於是漫天神魔就在萬爸床前體內，展開一場場生死交關的惡鬥。其實現代醫療充滿辯證性，一方面新藥新療法威猛無敵，但各種反噬的副作用卻也鯨吞蠶食，身體被區異成好幾個科別，各功能之廢退代償，大割大引再小復小健。但將身體作為病例的同時，是否記得他也還是誰的父親母親或誰的兒女，這可能是文學與醫學最內在的差異。

學妹安慰你當前的注射或副作用都是暫時的，是既定的療程。臨出批價大廳你回望這幢高聳如巨塔的病院，像梵天做的那場整個世界如繭的大夢。只是就算離開幻想回到現實世界，也難免晃盪而失真了。